妙机其微。

【复问】一夫


吴秀清拖李问去看心理医生,李问塞给主医一把钱,骗他哄秀清,脱身出来。

他走在街上,车流停滞,红灯久久不灭。他胡乱一看,在某个后视镜里,看到一双熟悉的眼睛,一闪而过。

大概半秒,或更短,他不会看错,那是吴复生。

他跳进车路,左观右探,趁记忆遗逝前挨个找,找一个坐在副驾驶的人,比对着记忆里吴复生那张脸。

绿灯亮了,喇叭齐骂他妨碍驾驶。他回到人行道。车一辆接一辆发动,五彩斑斓的车河开始流动。

他心中恍然若失。

或许他该去看一看心理医生。他可能真疯了,早在半年前,他就杀了吴复生。连开五枪,打得吴复生孔穿腹烂,这人何以还能出现在某辆车上,悠哉哉当乘客呢?

他把他杀了啊。

他从没杀过人,那天开枪射吴复生,子弹冲膛而出,响声急脆,现在还回荡在他脑海。

吴复生低头,看血从胸口流出。他用手去摸伤口,想从温热的血里摸出什么解释,摸清发生的事实。

他抬头看李问,眼里满是天真,源于他自信的天真。吴复生的眼睛其余部分,是精明、成熟、通晓权术,一双厉害的眼。可他现在就那么盯李问,那么看他,像在发问:你干什么?

吴复生不放过任何一个瞬间,望他看他,想从中找出蛛丝马迹,想让李问同他一起确认。

吴复生动了动,大概牵动伤口,痛了,切实感受生命一点一点从那个缺口剥离。他眼里没了征寻,他开始愤怒,他感到耻辱——误信他人,付诸真心,当作的亲兄弟好朋友毫不留情背叛。

李问突然意识到,子弹留在那里了,永远留在吴复生心口,手上的血他一辈子也绝无可能洗掉。

这一枪的后坐力震的李问臂腕发麻,攀上肩膀,蔓延全身。他脑中空白,眼睛酸痛,大概有汗流进去,也可能是流泪。

吴复生的枪口缓缓的,一点儿一点儿,抬起来。李问一瞬慌恐,他害怕,不安,命运把他逼到墙角。

吴复生不能活,他得死。

李问又开枪,闭着眼。秀清在外面尖叫,这几枪太过用力,门板都被打穿。

秀清慌忙跑进来,拽他走。他虚虚晃晃,跨出门,没敢看吴复生被打成什么样。地上好多血。

他们回到度假别墅,李问发了高烧,从胃里到体外全被对自己的鄙夷灼伤。他干的事就像一个原始低级动物,趁强大者受伤,便扑上去啃食骨肉,为一点安全感,如此可耻可悲可怜。

他之前明明有无数机会开枪。他可以在第一次见面就对吴复生开枪;可以在抢油墨时把扔来的枪抵在对方心口;可以在美钞各地出货时做个了结。可他拖的太久,把他们的关系拖的不清不楚,又在最后一刻用枪声把浑水搅的更浊。

他肩膀被人狠狠一撞,回过神,路口过往行人只剩他一个。

他想起吴复生,想起死,想到一个去处。

他跑起来,跑过一条条街,穿过小巷,跨过公园,路人变成一张张模糊纸片,风把柳枝吹的张牙舞爪在身后追赶。

他跑的耳鸣心跳,喉干舌燥。他来到墓地,来到死人魂归处。

他淡下脚步,踩着茸茸嫩草,阳光清清荡荡,墓碑规整如一,这里亡人的墓志铭写的都满,唯独一块碑无字。

他把手贴上这无字碑,抚摸大理石肌理,光洁、冰冷,冷过了头,让他指尖隐隐发麻、发痛。

墓是建给吴复生。他把他杀了,又以此惺惺纪念。

墓里什么也没,没尸体,庞大空荡的墓吸食着忏悔者岌岌可危的灵魂,把李问压在下面,永不超生。

赎罪。

以死亡赎罪。

死亡!

这甜蜜字眼跳进李问脑中,世上没什么事是死解决不了的。他的出生本就是一件无意义的事,莫奈梵高达芬奇,这些巨人影子从一开始就笼住他……历史车轮滚滚,把每个人都卷载进去,一点一点撕拉皮肉脊髓,碾的血肉模糊。

他坐上楼顶,吴复生死后痛苦难眠的无数日夜此刻一股脑全压上来,夜风呼啦吹拂衣襟。

跳下去,他就解脱了。

他亲手杀了曾经黑夜的指路人,现在投身黑暗,然则不足为报。艺术产生自我把握的幻觉,他大梦一场一事无成。他连吴复生都杀,杀了人,杀他,杀自己。

他预备纵身一跃,眼下街道俯眼看去,像压扁了的精致礼品。他死后,或许有谁会编一编他生平,从出生到死亡,时间线慢慢梳理,惊觉一切早就注定,注定学艺术,注定碰见阮文,注定遇到吴复生……注定跳楼而死。

他最后看一眼这世界,看到一个点,拓开视线,看人群,看繁华街市,看去过许多次的便利店,看到一个人,看到——

他看到他。

这一次,准确无误,切切实实,就是他。

他日夜想的那个人。

吴复生。

他瞬间不想死了。

李问看见那人走进便利店,他从楼顶下来,摁电梯,不再打算跳下摔个肉泥天降惊喜,而去四平八稳坐电梯。

他摁电梯键,第一次没亮,第二次还没反应,他握拳头砸几下,叮的开了门。他挤了进去,松下一口气,趁几秒重新打探世人,看到灯光下众生,看到自己。人生像一张草稿,算式自动往下,他命不该绝于此。

他确定不是幻觉,他确实看到吴复生,不是车灯洪流里惊鸿一瞥,是好几秒,熟悉的步姿,熟悉的背影,熟悉的人。

是他。

吴复生站在店里。他在选择东西,不紧不慢,像学究研究笔记。李问站在门口等,花足了半辈子耐心。

吴复生提着塑料袋,走出来。

李问还未想好要说的话。

吴复生走近他,挨过他,跨了出去。

李问看到他的脸,冰冰的,很冷漠,那种专属陌生人的冷漠。他看着吴复生迈步前去,腿还是那样好看,力量,线条美,优雅又狂野。

他追上去,拉住他。

吴复生,他喊他。

男人回头看他。

李问也看他。他对吴复生死而复活一点不吃惊,他觉得似乎这样才对,那个男人不该死也不会死。

“我……”

他张口组织词汇的一瞬冷静下来,该说什么,说我该死,原谅我,跪下轻吻裤脚吗?

一切不一样了。

吴复生不会原谅。

他思绪飞快过去,几秒,吴复生脸上没有一点波澜,像看一个陌生人。他拍掉了李问拉他胳膊的手。

“你是谁?”他问。



吴复生从未在任何时刻如此讨厌李问的愚蠢。敢杀他而生,却又选择跳楼去死,他容忍底限一再放低,低到此刻只有一个祈愿:让那该死家伙戴眼镜看世界最后一眼,看到他。

吴复生选择了人群汇集街灯最繁之地,他站在便利店五彩斑斓的灯下,就差挥旗呐喊让李问看这里。

李问死不死和他什么关系?吴复生想到的理由是,欠债还钱,杀人偿命,就算自己没死,他总得补偿点东西。

活着才能补偿。

他想到这第一条理由时,正坐私家车上逛着香港城,感受枪下余生的幸运。李问一枪打来偏开心脏,后面几枪闭眼打,空放礼花,全打在背后门上,只一枪射中腿。吴秀清进来拖走李问,李问没再睁过眼,没再看他,或许以为自己已脑袋开花,死相奇惨。

他正想时,偏头看了看后视镜,看到李问站在街边人群,偏巧也看这方向,看到他,有那么一瞬看入他眼。

吴复生那时心中满是杀死李问的一万条理由,不杀李问的理由他才想到一条,于是便立刻别过开,隐遁起来,希望李问认为那是个幻觉。

李问拼了命开始找他,像个癫人,四处去探人家副座,引的车音喇叭此起彼伏奏鸣。

他乘的车离李问只隔二三米,绿灯亮了。吴复生承认自己有一瞬失落,转念又苦思不杀李问的第二条理由。

于是认为见面之事不急。

李问去了墓地,吴复生也知道他上了楼顶,这之间简单一联系,便知他要做什么蠢事。

吴复生不确定救他对不对,却还是出现,在最容易被看到的地方,一步一步,走过去。推门进店前,他望见人影从天台退下去。

于是他开始等待。

待到李问像只蜗牛爬到店门口,他已对着满是糖果玩具的幼儿窗口盯了五分钟,左侧妇女都想来帮他挑选,以为他是哪个宠溺孩子却对糖果知之甚少的父亲——要知道他只是理思路时站错了地。

他突然对自己举动后悔,凭什么他主动回来?凭什么要他原谅一个枪击自己的杀人犯、背叛者?

他得做出选择,想好应对之策。

他不能丢面子。再一次。

他又盯糖果,那种甜掉牙的东西他打死也不吃,除非他被人洗脑换了性——

他突然有了主意。

他打包了一堆稀奇古怪的糖,足够一个三岁小孩三年的量,然后施施然飘出去。

李问如他设想一般,沉不住气追过来,一把抓住他手臂。这人似乎比他还急。他甩开他手,回头,问出了那个问题。

“你是谁?”

他觉得这问题之妙值得他开上十二瓶伏特加庆慰。

不出所然,李问呆怔在那里。

吴复生扳回一局,他装起失忆,这样,就是李问来找他,他自己什么也不知道。更为重要的是,如果他是那个被开枪差点杀死的吴复生,那个身份,那道鸿沟,他俩见不到三秒就要为这哲学问题打起来。况且他不杀李问的理由还找不见,不如暂时放下以前,坦然安闲几天,慢慢找。

李问兜兜转转理清心思,眼光打在他脸上,拼命搜寻一切可以佐证想法的证据——无非打量吴复生,看哪块哪里哪部分能证明他失忆。

吴复生自诩是个好演员,悲欢爱恨,拿捏分寸,伸手就来。问题他今日出门,没人告诉他晚上要装失忆。他衣服妥帖正经,走姿改来太刻意,语调说多易暴露。

但不妨碍他就地取材演下去。他抓起袋子里刚买来的幼儿糖,剥开印着“宝贝爱你”的糖纸,面不改色吞糖下去。

他正想李问打算拿什么话骗他,嘴里滚动的奶腥带着股酸甜味儿,逼的他一口吐出,连带咳嗽。

等吴复生捧杯,坐在自己买来的度假别墅里,他才发现自己就这么被骗了来,不是什么浪漫开始,而是因为一颗难吃的糖,然后,李问邀他去喝杯水。

喝水!

他晃着杯子里的白开水,里面连茶叶都没放。李问只顾看他,眼神粘连在他皮肤每一寸。

这时吴秀清推门进来,大包小包买了一堆,挂在细瘦的胳膊上。她见到李问和谁谈话,一转头看清脸,吓的扔了袋子就摸枪。

吴复生对这动作太敏感,下意识站起来,他突然后悔,自己这是送入狼口。一个杀了他忠心手下的女人,一个处心积虑连开五枪要自己命的男人。他痛骂自己,也去掏枪,预备先杀这女人,再杀李问。

如果他能活到那时候。

他突然好难过,他胸前伤口又有点痛,他下意识去碰,吴秀清以为他要引爆炸弹或怎么着,举起枪,吼李问,“阿问过来,不要离他那么近!”

吴复生一敌二,放弃拿枪,此刻无比希望秀清能一枪快快打他头上——在李问被煽动,再次拿枪对准他之前。

他可以再死一次,可若再死于李问手里,他还得生生灭灭再死十万八千次。

李问背对他,这一次他没回头,没有拿枪对他。

他抽出枪,指着面前的女人,指着秀清。

“别动他,”他说,“再敢动一动手指,我就杀你。”

历史惊人的相似。

吴复生告诉自己,如果李问不用死,那是因为他曾挡在他面前,有过那么一次。

但他现在不想任何人死,否则面对一具尸体,无论他反应平淡还是剧烈,都有暴露风险,说不定为装失忆,他还会提议报警。他才演了两小时,这一幕不能成为历史最短。

他做出笑脸,温和看李问,又问吴秀清,“二位是夫妻?”

吴秀清不知他搞什么鬼,李问却慌忙解释,“不,不是的,秀清是一个朋友,偶尔过来坐。”

吴秀清睁圆了眼,要争辩什么,李问夺过她枪,推她往门外走。两人在屋外吵几句,然后李问一人回来,锁上门。

“这可不礼貌。”

“我不想再为女人而活。”李问突兀的说。

吴复生想起自己说过的某句。他懂李问意思,议题再这么走很危险,他决定把对话走向变一变。

“看来你是没结过婚,”他讲,“没吃过这方面的亏,失礼的男人很扣分。”

“……那你、你有结婚?”

吴复生想了一想——结没结婚这种事他还真得想一想,毕竟编故事撒谎,记不住打不牢地基,后面随时可能一溃千里。

“很奇怪?”他说,“我夫人很会煮面呢。”

吴复生饿了。

当年一起制电版时,李问做菜样样不行,面倒是煮的还好。

吴复生的话像陨石砸进海里,吞灭的波澜下狂风骤雨都显在李问脸上,他像条失水之鱼,一口呼吸一口绝望,惨戚戚皱着眉。他似乎想问仔细一点,想再一番确认,但只是张了张口,困窘中又把话咽下去。

吴复生说,“我饿了。”

李问起身,“那我去做。”他往厨房走去,吴复生以为他冷静了,玩笑作罢,没想锅碗刀勺齐落地,像在炸响炮。

吴复生忍着吵,有片刻想迈步去看李问什么情况,李问从厨房跑出,酿酿跄跄,看到吴复生,宽松下来,说,“你还在。”

原来李问还以为做梦,离开他视线一分钟,就怕他离开。

吴复生略掉李问一脸傻气,说,“在等饭。”

“我做的面。”

他又回去了。

吴复生一个人闲坐,从桌底抽出一包烟,步到阳台。他猛抽一口,烟草苦味蔓在唇间,才缓解了一小时前那块糖味。

他看着夜景,这里是他送给李问的礼物,他最初设想,是送给李问阮文一起住,从没想自己和李问一起度下余生,像今天,现在,李问煮面,他抽烟,偌大别墅就他们两个人。

感觉好像也不那么坏。

他燃了多半支,李问从客厅过来喊,说面煮好了。吴复生远远一望,李问穿的不是灶裙,而是制电版的工作服。

吴复生带李问买过许多衣服,西装牛仔衬衫,唯独这件不同。工作服穿在如今李问身上,有些古旧,这是吴复生送他的第一件衣服。

他当时完全为让李问快点上手做电版,才亲手过这种细活。华女几个夸,说刚好和老板一对儿,极配。李问记到现在,不知道穿这身是不是为故意给他看。

他失忆了,什么都不记得。吴复生提醒自己一遍,踩灭了烟,把烟蒂踹入了下面虫虫草草的黑暗。

“咸了。”吴复生尝一口。

“……我去重做。”

吴复生隔开李问伸来的手,“算了,都快十二点,凑合吃完睡了,有空床?”

滚烫的雾气逼到脸上,融化在皮肤上的时很痒,吴复生随便吃掉碗面,汤底还热。他把碗一推,等李问回复。

“底下秀清那间不太好住……楼上两间没打扫……”

吴复生起身要走,不知李问是何榆木脑袋。

李问立马解释,“我那间很大,我睡不够一半,你要不嫌弃……”

吴复生于是明白,轻车熟路上楼走,踩了三步楼梯,发觉自己装忘了失忆,赶紧退下,说,“房间左手右手?你叫什么,怎么称呼?”

李问看他,吴复生得承认,他漏了破绽,又装过了头。但李问什么也没说,默默走过去,还记得把他那袋糖果拿了,说,“我陪你上去。”

李问把他带到卧室,开门时说,“我叫李问,喊我阿问就好。”

“哦,阿问。”

吴复生喊了一句,李问旋门把手的动作停滞了一瞬,他率先进去,把灯拍开,转身,说,“其实我可以睡楼下……”

吴复生看着李问,李问把眼睛避开。一个人不把眼神给你的时候,这个人是躲起来的,面目模糊。吴复生知道李问话里意思,他怕自己不信任他。

李问已不是当年那个单纯落魄的画师,吴复生一手把他带起,现在他成长到完全可以独当一面,完全可以明晰捕捉细节,做出判断。

他看出吴复生在装了,装做失忆。吴复生身上可暴露的地方太多,吃下三吨糖果真身也难掩。李问并未拆穿,拆穿对谁都不好,那意味吴复生必须在杀与不杀的恩怨间做个了断,哪儿还能像现在这么面对面,毫无好恶的谈。

李问拿来几件睡衣,尺码都准,吴复生一件也没换。

李问想问又不便问,满面纠结,吴复生解释说,“我身上有伤,好吓人的。”

这时他已经躺上了床。李问突然问了句,“还会痛吗?”

这句问了好多事,沉甸甸的。

“不会。”吴复生随口说,他对答案并不在意,反正披着失忆幌子,“也就开枪第一下痛一点,后面就麻木,觉不来了。”

他都没意识自己叹了口气,其实一开始痛的他甚至没法儿活下去,尤其心脏,搅在一起,像被揉成的一团废纸。后面他才知道子弹没射中心脏,否则他早死了,但他就是心脏痛,比伤口还难受,偶尔走步,走着走着就猛地一抽搐。

阿问对你开了五枪。

他狠狠闭上眼,把那股难受压下去。背后的李问听完他回答久久未反应,但他也懒的去想,鬼门关一趟回来,他不骗别人骗自己,恩恩怨怨的,总得活下去。

窸窸窣窣,黑暗里一个人影挪过来,靠近身边,轻轻把头靠在了他的肩膀上,另一只手触到他心脏的位置。吴复生平躺,心脏怦怦的跳,跳的速度越来越快,李问手心的温度透过纤薄衣料触在他胸口,让他想起当时那里流出的温温热血。

他轻轻抚着吴复生的胸口,底下一片狼藉,心伤枪伤离别死亡痛苦。他抚着抚着,蜷身贴在吴复生身侧,声音很伤心,说,“对不起,真的对不起……”

吴复生一瞬想,管他天塌地陷也要给李问一个拥抱,接着眼前脚下就裂开,他听见几声枪响,看到那个瘫地下迷茫的自己,撑着力气四处找答案。

他感觉胸口又溢出血,他翻个身,把李问留在背后。

“睡了。”

早晨,吴复生收拾完毕要走,李问赶着步子过来,把袋糖塞他手里——这个道具,糖果,吴复生都忘了,装的一点不走心。

他离开,想明白前暂时不想回来,李问对此也有预感,但什么也不说。吴复生顶着失忆借口,也不好说什么,想了想,把糖推回去。

“太难吃了。”他说。

李问没忍住,喉咙里逸出声笑,气氛和缓。他说,“你还来吗,过几天,或什么时候?”

吴复生没回话,他也不知道,一月两月,一年半年,没个准头。

李问摸了摸鼻梁骨,说,“我听人说,挪威的极光很漂亮……如果有机会,我想去看看。”

如果李问想自己去,不必告诉吴复生。他在向吴复生讨承诺,约未来。但吴复生不能给,他跨不出自己的过去。

五枪之痛,穿心蚀骨。

他转身离开。



吴复生彻底失去消息。李问急切的想找点蛛丝马迹,或者远远见他一面。然后就听到了阮文画展的消息。

他猜吴复生会去。

吴秀清过来拦他,拦他不住。他也是空跑一趟,吴复生根本没去。这事成导火索,吴秀清以为他去找阮文,念念不忘旧情,在泰国把他整进了监狱。

李问百般尝试,画出两张邮票,寄出两封信,一封请秀清原谅来救他,一封给吴复生,发在曾经旧地址上,说他很好。

他自己和警察扯上,最不想拉下水的就是吴复生,万一他哪天来找自己,找不见,这封信好歹存个安慰。

他没想香港警方动作疾快,不知哪里风声,就来人把他引渡。那女警官何蔚蓝不好惹,他一边编着为吴复生开脱的画家故事,一面想自己生存下来的希望。

在警察前耍花招太危险,一招不慎,一字疏忽,都是死路。他还想见吴复生,不如搏一把。

他坐在车上,何蔚蓝在副座,喀嚓喀嚓的拨动手里的打火机盖子。

前路蜿蜒伸展,漫漫公路好似没有尽头,李问坐在后排,两位特警提携他于中间,左右造次不得。

他百无聊赖,想,或许给画家一张脸更为生动可观,但常务特警脸熟容易认,他又没见过几位生人。

他想到一个隐形职位,开车司机,人微言轻,没人会注意,到时只要再添改上几笔。他看向后视镜,看向司机。

他看到——

“看什么看!”

何蔚蓝历声呵责,他惶恐收回视线。

他看到吴复生,真的吴复生,坐在驾驶位上,扮名警察,开着这辆车。

一眼都不会错。

他把自己所有感官调动起来,他们一句话也没法说,但他知道吴复生要干什么,如果不是为此而来,他不会冒着暴露风险这样做。

他低头,余光时刻看吴复生动作,一秒两秒……一个拐弯,吴复生膊肘突然倾斜,他咳了一声。

自上车以来,吴复生第一次发出声音。

就是此刻。

吴复生方向盘一拐,把车开出了队列,同时同刻,李问用铐链锁住一人喉咙,把他手里枪对准了他警察同伴。

和他想的一样,他解决后两位,吴复生解决何蔚蓝。

吴复生一手驾驶,一手持枪,枪口对着何蔚蓝的太阳穴。

“自己跳,还是我逼你跳?”李问拿枪冲警察晃了晃,靠右门那人翻身一滚,下了车,李问枪打偏,打在防弹背心上。

“别留活口。”

吴复生命令,李问一咬牙,把枪又对准他环扣住的那个警察下巴,一枪,把血浆崩到了车顶上,然后把人推下去。

李问过去翻何蔚蓝,找他手上拷链的钥匙,开了锁。

他刚才杀人,手脚冰凉,自己还身心颤抖,没留意吴复生脸色苍白,大块大块往下掉冷汗。

何蔚蓝曾在那瞬反抗过,伸了刀子,捅进了吴复生身体。

吴复生车不能停,否则他们便没命。他又不能杀她,得留活人质作筹码。

吴复生受她一刀,额上都是虚汗,握枪的手关节发白,直到李问控制住何蔚蓝,他才松下胳膊。

李问拽何蔚蓝到后仓,把她打晕绑好。吴复生捂着伤口,血从他指缝渗出,李问探身过去,吴复生把方向盘空出,挪到副座,让他接手。

车子加速,警车甩在后面,遥遥跟着。李问伸出一只胳膊,抓住了吴复生手,紧紧握了一下,故作轻松的说,“你不装失忆了?”

吴复生被捅一刀,气力奄奄,轻轻回握李问,说,“不装。”

吴复生的意识正在开散,热量从伤口徐徐蒸发,他昏昏欲睡。李问知道时间不多,他心绪奔腾,涌到口边的感情和问题,最后只浓缩成薄薄一句。

他问吴复生,“我还有机会吗?”

——还有活下去的机会吗?还有得到原谅的机会吗?

吴复生闭眼,阳光打在他脸上。他想把所有答案都说给李问,但意识正在剥离,他抵挡不住袭来的倦意。

“座位下有枪,”他说,“开出去……”

他没再往下,李问以为吴复生睡过去,转头看,却对上他望来的眼,笑的很安慰。

“……开出去,”吴复生说,“去挪威,看极光,我陪你。”

给出了所有问题的答案。

座位下是枪和子弹,李问备枪上膛,枪头探出去,预备开火。

不知生死,他却笑。

不独一夫哉,惧他万壑千山。














(全文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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