妙机其微。

【曹荀】当时只道是寻常


曹操提起酒壶,哗啦一声,把酒全倒在地上。

夏侯惇叹口气,身旁夏侯渊努力在空中嗅探,捕捉到一阵飘来的酒味儿后,连吞几口唾沫,他捣捣夏侯惇,一脸不解。

「惇哥,荀先生又不在,孟德他干嘛不让喝酒?」

「酿酒废粮食,」夏侯惇解释道,「这颁下禁酒令,是主公要打持久战了。」他特意加重“主公”二字,好让夏侯渊知道,他又喊错称呼了。

此时是春三月,曹操征张绣,正将其围于穰地。

张绣整日屯兵不出,龟缩在营地。打仗曹操不惧,可张绣要这么跟他耗,就实在令人头疼。此间最重要莫过于粮饷,于是曹操颁下禁酒令。他以身作则,倒了珍藏的好酒,主公既如此,众人也无抱怨,只日日苦守。

到底张绣先撑不住。

曹操想等他率军出逃,尾随追击,一举拿下,不料刘表派来军队给张绣解围。这下剧情颠倒,跑的人成了曹操。他也无奈,跟张绣在这儿耗了两个月,兵疲将软军心不振,而对面今又得刘表支援,真是雪上加霜。

曹操二话不说,当机立断拔营而返,暂避锋芒。夏侯兄弟骑马和曹操骈驰,主公要亲自断后,他俩自然也跟在一旁。

曹操停马回望,远处扬起一阵沙尘,黄沙里人影绰绰,是张绣大军追来。

曹操调转马头,拔剑出鞘,剑锋直逼太阳,「元让,妙才,知道王佐之才辅佐的是什么人吗?」

大小夏侯都愣了片刻,相互对视一眼,不知作何答复。

「是我曹操!」

曹操哈哈大笑,磕马飞驰前去。

看着曹操的背影,夏侯惇突然对曹操的坚定有了一点理解。他摸到缺失的眼睛,想荀彧之于曹操,是乱世中的正好,好比他瞎了的眼里,突然有了光。

张绣有一毒士,名曰贾诩,曹操早就听闻此人。

他刚大败张绣,看着落荒而逃的敌军,心里颇有点洋洋自得。这时曹操想起荀彧,如果他在,一定会让自己保持清醒,万不可因一时胜败疏忽大意。

但荀彧不在。

而和毒士的第一次见面,总是不愉快的。

曹操奔驰在队伍最前,吩咐军队全力撤往许县。队尾没了防护,张绣却又掩军杀来,曹操军队便被骑兵从后面撕裂开来。

一般人大败而逃,断不会立刻又掉头扑来。贾诩此计甚毒!

曹操根本没做任何防御,现下只好被迫防守,整顿人马,安营扎寨。

他坐在军帐里,桌上摆着荀彧的一封信。曹操都不用看,也能想到还是语气端庄寥寥几句,无非许县无事主公放心之类。他拆开一看,果然不出所料,通篇义正言辞,只信末简单提一句,问他是否安好。

他把这句当宝贝,读了又读,提笔回信写道:「贼来追吾,虽日行数里,吾策之,到安众,破绣必矣。」

曹操检查一番,确定自己要说的意思渗透在字里行间,才把信交出去。

隔着千里,荀彧收到曹操这简短来信,通篇只读出一句来——

「我很好,别担心。」

张绣和刘表军在安众汇合,曹操腹背受敌,被逼到险地,缺水缺粮。

大小夏侯忧心忡忡,只听曹操吩咐,「二位快去动员全军,连夜去挖地道!」大小夏侯领命而去,曹操调头又去安排人马,布下奇兵。

他要突围了。

张绣刘表军果然上当,曹操见背后追兵被甩的越来越远,在马背上长长叹了口气。他发觉自己的梦想在这乱世,变成了只想活着。

再回许县,已经七月份了。

曹操回来收拾停当,就急着去见荀彧。他急匆匆往外赶,撞见夏侯惇从门口进来。夏侯惇看他一眼,曹操停下步子,「元让,怎么了?」

夏侯惇已猜到他要去见谁,「孟德,你换身干净衣服再去。」

曹操被一语点醒,「是了是了!可谢你提醒我了,元让!」遂跑回去,仔细冲个澡,换件干净袍子,再往荀彧处走去。一路沉浸在与荀彧相见的喜悦中。

夏天多雨,天气易变,半途突然大雨落下,顷刻浇湿地面。

曹操脚下踩着风刮下的朽木落叶,一路狂奔。大雨把他的头发湿成一股股,衣服潮腻的贴在身上,可算是淋透了。曹操看着自己全身装束又是一身狼狈,想真是白费功夫!

他进去的时,荀彧正俯首案前。融融灯火,气氛安谧。

这会儿雨小一些,房上的积水得了闲儿,汇拢下来,一滴一滴煞有规律的砸在曹操肩膀上,时不时迸起水花,会溅到他脸上。曹操站了一小会,到底不耐烦了,狠狠搓把脸甩甩头发,额头不小心撞在跟前柱子上,闷哼一声。

荀彧听到异样,抬起头,看到个熟悉人影。

「主公?」荀彧惊讶极了,不知曹操什么时候到的,赶紧起身相迎。

「文若!哎呦。」曹操摸了摸撞痛的头,发现荀彧注意力集中在自己身上了,他恨不得来个地缝钻进去,此行干嘛来着,不就是想叙叙旧,怎么一转眼自己这副模样了?

曹操浑身湿漉漉的,被荀彧请进屋坐下,荀彧拿几块干布递给曹操,罢了坐在一旁,等着曹操擦头发手脸。

荀彧没问他打张绣战事如何,只看到曹操平安回来,就够了。

「文若……」

曹操突然紧张,他们好几月不见了,仅有的交流全靠半月送到一回的书信,除上面透出的寥寥数语,他完全不知道荀彧的任何事。

曹操身子一垮,像个泄气的球,全然没了来路上喜洋洋的神气。本来一堆话要说,现在却叫了声“文若”,就哑巴了。

荀彧听说曹操今天回来,欣喜之余,又纠结他该以何种表现迎接。私下里他可喊孟德,可此番回来再见,主公身份才是第一位。

他又起身施礼,「主公。」

生分!

曹操只觉得生分!

他眼睛对上荀彧,荀彧刚好抬头,也看他。四目相对,曹操感觉周围的一切景物都被抽离模糊掉了。

曹操嘴角一咧,像平时一样,卖个傻笑。荀彧把刚送来的干衣服递给曹操,也不再一本正经,而是打趣他,「曹孟德,你淋雨有瘾了是不是?下雨天不拿伞,来这儿也不进来。」

「我着急来见你嘛!文若!」曹操赶紧解释,先前的一切疑虑,都随着荡开在荀彧脸上熟悉的笑消失了。

曹操把衣服全部脱掉,笨手笨脚的套着新衣服,荀彧过去搭手帮忙,问他,「你怎么不提前来个信儿,我也好去城外接你。」

「哪儿那么大排场,」曹操皱眉,「张绣未平,还有刘表袁术袁绍,我正头疼呢!」

荀彧顺曹操的位置坐下,看着他一字一句的说,「孟德,我们脚下的土地,每寸都是自己挣来的,在这乱世有了立身之地,再慢慢开拓就好。有将军们善战,有你决断领导,有程立先生和我出谋划策……你不要急,什么都会有的。」

荀彧带着安慰的意思,拍拍曹操肩,却被下意识躲开。

他肩上有伤,打张绣时仓皇出逃,被沿途小卒砍了一刀。

「孟德?」荀彧略一思量就明白,把手轻放在曹操背上,「脱掉,我看看。」

「没事儿,」曹操握住荀彧的手,从身上挪下来,「小伤,不碍的。」

荀彧不信他,曹操越不让,他越觉得有必要检查一番。他刚伸手触到衣料,曹操身体就登时绷紧。

「文若,」曹操声音有些不确定,「你不知道要看的是什么。」

「你不会想看的……」

荀彧没理会,还是把他衣服脱掉,曹操没有反抗,他全身暴露在空气里,脆弱且毫无防备。

夏日温度很高,曹操却忍不住发抖。

荀彧本想就是一道伤罢了,可曹操的后背除了肩上新鲜的剑伤,还有豁开刀疤重新结的口子,巨大爬虫似的歪歪扭扭盘伏在他身上,还有拔箭后留的深窝,以及数不清的大小伤……

曹操敏感的察觉到自荀彧手心传来的颤抖,他起身,动作略带僵硬,勉强把衣服套上。恍惚间脚下不稳,他没有看荀彧,而把眼睛闭上,想把一切感情都从脸上抹掉。

「孟德!」

荀彧走来,站在他身后,距离近的足够曹操感受到背后躯体的热度。

曹操转身,面无表情,眼神四处游离,他看到房檐下被雨水冲跨的燕窝,「你也看到了,这就是我,伤痕累累残破不堪,而今也无甚作为,」他苦笑着,「你荀彧选错人了。」

「不,」荀彧站的笔直,眼光摄住曹操的注意力,「我很荣幸选了你,曹孟德。」

曹操表情松动,没了漠然,取而代之是一种小心翼翼的希望,他静静望着荀彧,看到对方眼里的温厚。

荀彧说,「我很为之自豪。」

曹操再也不加掩饰,近乎哀求的望着他。荀彧看到了曹操所有的脆弱,他明白曹操先是一个人,然后才是将军,是战士。只是天下纷乱,脆弱不得不被埋起来。

而他刚刚对荀彧敞开了一切,给了他前所未有的信任,一呼一吸间都在期待。

刹那间云破日开,阳光飞下一缕,驱散了雨气阴霾。荀彧笑起来,触及曹操目光之处,皆融成纯酿,丝丝醉人。

这是建安三年。














(全文完)

*
「被酒莫惊春睡重,赌书消得泼茶香,当时只道是寻常。」这是纳兰性德的词,写物是人非,当时只道寻常,失去后,才察觉彼时的美好。

*
建安十七年荀彧薨。
建安十八年,曹操称魏王。

*
刚开始只是想写几笔战争打仗权谋之类,后面力不从心草草收尾,又让曹荀俩人谈恋爱去了【遁
总之初衷里想写的都写了些,也算过了把手瘾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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