妙机其微。

【复问】逐臣



*警告:略微黑暗。




那是李问第一次见到死人。

暴雨滚滚而下,冲散血迹。人倒在地上,血随雨水流进下水管。

几日前假画完工,他拿了一半酬金,今晚来,是想问店老板画卖出去没有,好讨余下酬薪。

他来时心有不安。贫民窟向来晚上活跃,行道随处可见瘾君子和进行毒品交易的人。破旧宾馆渗出冷光,客人敞窗污言秽语。远处偶尔一声犬吠。

他尽量低头,恨不得缩衣领里当个隐形人。

他走过一条一条街,敲店老板的门。

无人响应。

背巷印刷间有道后门,李问借着街灯微光走去。天飘起雨。

他拐进巷子,店老板贴墙而坐,一动不动。李问不知他已死去,雨正越下越大,防他糊涂睡在这里,李问过去,拍他肩察探情况。

他摸到滑稠液体。地面漫开红色颜料,血腥味混同空气涌入他鼻腔。

血。

李问抖起来,呼吸连颤,他慢慢抬头,看店老板的脸。店老板像张照片,定格在死亡一瞬,嘴巴大张,双目圆瞪,表情震惊望前方。他额头有处黑洞,血从那里流出,隐约露出一个铁件尾部。有谁把钝器敲进去,而且是深深的,惨无人道的,一下一下,把头颅一穿到底。

他已经死了。

李问失声喊叫,酿跄后退。

他跌了一跤。地水穿湿了他的衣裳。狂暴的雨砸在脸上像海浪一层一层扑来,使人窒息。

他爬起,不相信,又去推死人身体,望他醒来,说这是个玩笑。死人歪载下去,啪的一声躺在水洼里,眼正直看前方。

跑。李问想,他必须逃离这里。但他动不了,全身像片秋叶抖个不停,胃里返来一阵恶心,雨水接连不断从头顶流到脸上,流进身体,汇到深不见底的黑暗与血液里。

他第一次见温哥华的雨如此愤怒、暴躁,银针密雨刷刷落下,抽打地面,激起一片白花。世界雾惨惨一片。

劈天雷电一闪,冥迷中有什么召唤他,隐秘指引。

李问看向死人。

他看向死人直视的方向。

一条小巷,延申黑暗。他抹把镜片,清晰视线后,一路看出去。他看到了尽头。

他看到一辆车。雨刷来回摆动,驾驶座窗户落下半截。

他第一次看到他,坐在车中,看着自己和旁边的死人,眯眼带笑,优雅的不像刚杀了人。

不远处炸起烟花。在雨里响着,像是天心转滚的雷。

李问想起,今日元旦。

他就这么迎来了一九九五年的第一天。


他把画带回了家。

不是卖出的那幅,是放在店里,画给阮文的那幅。

赶在警察封锁现场之前,他把一切与造假有关之物统统处理,只带走那幅画。

这几月间他什么也没干,整日不离出租屋,白天画画,晚上在楼顶,看下面烟尘和风景,看阮文。

她还不认识他。画这副画,就是为在画展送给她,让她知道有这么一个人,很喜欢她的画。喜欢她。

画的是阮文肖像。

他见过阮文多次。梦里、阳光下的街道、漫天星空。按道理,这画不该困难。但他一拿笔便抖,想起雨夜,想起巷子,想起雨、血、黑洞,还有那个成谜的男人。

他恰好出现在巷子末端。他杀了店老板。

李问以为这杀人犯会干掉自己。但他没有,只冲他笑了笑,一甩车身,扭头开进雨里。

李问记得那是辆凯迪拉克。记得那个笑。

他什么也没干,为了置身事外,他连报警的活儿都随暗巷偷情男女去做。

他没再回去。那场浩劫搞得他前途未卜。他干的从不是正大光明的活计,是复制造假。他没有价值,他的价值来于历代大师。世界只要一个梵高。或许,他天生不是干这行的料。最后造的那幅假画不知卖去哪里,得到的只一半酬金,现在几月过去,也快用完了。

出事那天下午,曾来几位警察搜检,店老板不知和他们说些什么,端脸陪笑送警察们出门,暂免了灾难。李问那时想明白了,造假不可长久,世界没他一席之地。

既然没路,他便不走了。

他包好阮文的画,出门往画展走去。

画展很成功,各路名人买家不断。李问怕人撞坏自己的画,高举着画礼,等待一个机会谒见。

人太多了。

他等了又等,从白日等到黑落。至始至终,阮文都没瞧他一眼。

他终于累了,放下了手中画。

“李先生?”

他回头,看见吴复生。那时他还不知这人姓名。

吴复生拿一幅画,笑对李问说,“李先生好手艺。”

他手上是自己仿的那版丢勒的《骑士、死神与魔鬼》。李问明白了,这人有备而来,目的并不简单。

他跟他出去,反正眼下无事,如果有活儿,接来谋生也好。出了画展,走在街上,李问听他讲毕来意,问,“所以,你要搭我入伙?”

“对。”

“画什么?”

吴复生示意他跟自己往前,说,“你还没答应我”。没答应前,他不会说。

快到吴复生车前时,李问停下脚步,顿在原地。

“弗雷特伍德?”

“九三款凯迪拉克,弗雷特伍德。没错。”

“你的车?”

“你喜欢,也可以是你的。”

凶手的车正是弗雷特伍德。李问记得。他方觉这男人笑得熟悉,原来是他:杀人魔、嗜血狂。李问默念,虽无证据,但必要唤起防备之心,莫要被人割喉咙放血,做与店老板一样的冤鬼。

吴复生表现的全然不像凶手。他衣着光鲜,仪态稳沉,雅度翩翩。李问心头狂敲警钟,随他到酒馆。李问想讨个真相,为何偏巧下午来警,晚上店老板死后就见他?如果是他杀,为什么不杀自己?

他观察了,四周人多,他很安全。他不需要怕。他只是在战栗。每寸皮肤都在发抖,停歇不下,控制不了。这该是个多恐怖的家伙,拿锤砸穿人头骨,还坐这儿若无其事喝酒。

“你在怕什么?”

吴复生燃起一根雪茄,透过烟雾看他,就像那晚透过大雨,把什么都看的明白。

“那幅画,原来是你买走的。”李问在寻求真相的话语中滑过去,他暂时没勇气面对答案。

“是,从店老板那里。”他拖长音调,观察李问对这句话的反应。

这时酒保端来两杯酒,噼里啪啦倒下一堆冰块。李问端起杯,猛喝一口,试图压住那血腥阴沉的记忆,让自己毫无破绽。

一股辛辣冲下,像热血蒸腾,胃里又冰又烫,他咳起来,咳的恰到好处,为他争取时间思考:接下来怎么说?问他有没有杀人,还是妥协,就说——

“我不会告诉别人,”吴复生看透他心思,“该说这个,讲一遍,我呢,就当什么也没看见——那天雨夜,没见过你这人。”

他意思说,自己杀人当他李问没看见,不再追究,不会灭口。看起来是笔划算生意,毕竟只须一句话,一切一笔勾销。

大概出于酒的作用,李问说,“我不会告诉别人。”

这句妥协让吴复生大笑,他喝了口酒,既不再絮前话,也不谈生意。他晃动酒杯,“抽雪茄配这个,辅味儿。不惯别勉强,单上有更温和的,换一杯。”

接下来的时间,吴复生像钓翁,慢慢溜钩放饵,耐心听李问谈技艺工巧,谈仿制,谈理想。酒一点一点化于口中,李问形象拼凑起来。

吴复生看见一个失意人、一个颓废者、一个只需魔鬼呼唤就会回头的骑士。

于是他说,“你会成为主角的。”

他伸手,透过酒吧里混沌的烟气人气,注视李问。

来吧。

李问回握他。

骑士握住了魔鬼的手。

来吧,一起堕落吧。


李问的工作从画雕版变成画电版,期间和吴复生班底熟络起来。

鑫叔看他一笔一笔勾富兰克林,拍他肩,说没得少爷白疼。

吴复生对他关照。

华女说,老板偏心,为他亲自下厨,天天似大宴。李问独过时,冷菜凉饭往往一顿,不求好吃,只求温饱。吴复生听他讲后,新鲜菜变样做与他吃,却总说大家一起,每人平分。李问好几次从饭下挖出烧肉鸡腿。

他想帮忙示谢,一搭锅碗刀勺就被吴复生拖开,说画师手搞艺术,不干粗活儿。

一切都在吴复生掌控之中,李问一天天对他依赖起来。依赖技术、依赖照顾、依赖其中的存在感、重要度。

他们出钞完工,散货各地。

去都柏林前,李问好奇的问鑫叔,没他时谁主笔。鑫叔说,阿问你乖,别多打听。

李问推测,画家手下一批又一批合作者,全部殉道而死。一定是这样。为求生牟利来这里,待到价值用尽,又作垃圾摒弃。他会在何时被扔掉呢?赚够钱,还是找到可替代之人后?

至于吴复生这么干的动机,李问笑自己,没理由的,看不顺眼,失去兴趣,玩够了厌烦……什么都可以。到头来,虚华繁假,他李问还是废人。

他曾拼命画富兰克林,每笔像割自己皮肤上。他对吴复生评价看重,满足于他的小小夸赞、吝啬行赏。他画好电版又研究油墨,但内心总想肆无忌惮冲到最后一刻,看自己怎样绝望躺在吴复生枪下,成一亡魂野鬼。

“阿问,”吴复生揽他,“想什么呢?各地收钱出货,大喜之事,你却好似不高兴,怎么了?”

他和吴复生开始是合作者,后来成朋友,现在破了界限。吴复生时不时做些亲昵动作。他刚开始反抗,后来臣服,现在,期待中有些失落。

吴复生嗓音像砂纸打磨过,在他耳边低语,“今晚和我一起去见客。”

气息拂过李问皮肤,他咬合牙槽,脸骨绷动,像基督受难忍着天下第一苦,无药可救。

电话响了,吴复生离开,李问身旁一空。房间一直他一人,他不知那里来这种感觉。他换衣服,想自己的生,想自己的死,想一切诡谲多变的东西。想起一个雨夜。一个男人拿起锤,砸下去。第一簇血喷到脸上,男人笑了,像久旱逢霖。那是个魔鬼,乐于摧毁一切美好之事。他听见有个声音喊:不能放他出来!

他知道自己要做什么。他要杀掉魔鬼。他要阻止吴复生。他要替店老板报仇。他要把自己亲手推到深渊边界,看吴复生是否真有仁慈一面。

他开始写封长信,论述罪状、罗列证据、出释机密。这信太长,他大概要写好几天,写好几月,写好几年。总有发出去那天,总会有事逼他发出去。

他没想来得那么快。

晚间所迎之客是个热辣美女,腰细身长,金发碧眼,晕杀带媚。李问并不想她裙下风光,却想吴复生什么反应。

吴复生没反应。该吃饭吃饭,该谈话谈话,摆副薄薄漠漠的笑,令人摸捉不定。那女老板意思就明显了,一会拉手,一会摸脸,十分浮浪。吴复生安然顺受,悠然自在。这人知道自己魅力,也爱享受魅力滋味。

尤其一箭双雕之时。

李问脸上滚烫,这点尊严他还有。他腾身而起,决心不打搅他们好事。他到盥洗间,整理衣服,打算去随便哪里,或一拳打爆那女人鼻子,扭断她脖颈。前提这之前吴复生没把他杀掉。

他对镜打领带。领带深蓝缀花,还是吴复生买给他,并教他打温莎结。这系法复杂,要打十一次。第四步他已穷途末路,后面再也打不出。烦躁中他一把扯掉领带,这场所不系领带就似裸奔。他盯镜里自己打量半天,失败感弥漫。他瘫下双肩。

吴复生推门进来。随他一起,飘来的还有爵士乐手风琴。不用问,是唤人演奏讨好那女人解闷的。

吴复生瞥见李问手里领带,没直接拿走,而用手覆上了李问皮肤,徘徊逗留,像婴儿指缝漏出的柔软沙子,轻轻摩挲。

“这结不好打,我帮你。”

吴复生的身体凑他近跟前,近到李问看不清,贴的如此之近。他说话时,嘴唇一启一合,所触皮肤沙痒。

吴复生轻车熟路,手指灵活翻动,不时擦到他颈上裸露肤皮。他手指微凉,李问想,大概某人又抽雪茄,喝冰酒了。

李问口唇干燥,伸舌一舔,舔到一个冰凉嘴唇。吴复生猛一震,撤后拉远了距离。李问对身遭重新袭来的冰凉空气感到失落。这情绪没持续多久。下一秒他们就吻到一块。

吴复生用手护住他头,把他抵墙上,用牙齿咬他,舌头推舔。李问粗笨回应,把舌也放到他嘴里。吴复生嘴里有酒味,凉凉的,又苦又涩。李问也似跟着喝醉,大脑醺晕,腿脚生软。

外面加入萨克斯,换了首欢快曲子。音符转变时,吴复生结束这个吻,抽离开。

他替他打好最后一步,对正领带,理了理无硝烟之战后皱褶的衣服。

李问喘着气,缓半会儿,看他还不走,说,“你不管那妞了吗?”

吴复生靠近他,吻他的头发,说,“这女人给翻倍价,够赚一笔,事成我就离开她,好吗。”

吴复生显然不是征求他意见,但这是第一次,他温和语气同他讲话解释。

李问点头,看吴复生又像无事发生般雄姿步履出去。

李问以为自己不会后悔,毕竟吴复生讲了理由。当他回宾馆,半夜被侍者拍门声吵醒,他后悔自己听信花言巧语。

“半小时后到点,您该交办房费啦。”

他身无分文,吴复生该知道。

李问想来想去,还得求助吴复生,就算这人正忙着“搞”客户——他总不能大冬天流浪街头,而且他确实想打搅他的好事。

他找电话拨号,拨的准确无误,一直无人接听。又拨了两三次,还这样,李问坐床边一脚踢翻衣架。

可这是宾馆。李问忍怒又把衣架拾起,穿好棉衣,收拾行李——他只收拾了自己那份。吴复生的东西摆在桌上。李问想,最好全被当废品处理掉。

他到前台确认退房,穿的像熊,背着大包。工作人员说,刚来位先生,已续交了。

肯定是吴复生,稍有点良心,不忍看他露宿街头,然后付完钱,又一阵烟似的眠花宿柳去了。

他回房坐会儿,又拿电话拨去。这回吴复生接了,“我付过了。”

他声音有些疲惫。李问生气,“你之前怎么不接电话?我拨号一百次都有了!你知不知我差点被人赶出去。”

“我的电话屏幕碎了,不显示来电。”

“怎么碎的?”

吴复生不说话。

“喂?”

“我今晚不回来,早点睡,挂了吧。”吴复生说完这句,自己先挂。

听筒响起“嘟嘟嘟”的空音。

再见吴复生是三天后,他约李问去女老板所住旅馆。落地窗前站着吴复生,背对李问,看下面街道,一句话不说。

李问莫名紧张,问,那女老板呢?

吴复生步伐沉重走来,一把扯他到床边,掀开被子,底下女郎的尸体四分五裂,往外淌血。

“她、她死了?是谁——”

吴复生抽起烟,没回。

李问闭眼。吴复生命令:看。李问便看,看得一阵发晕,床正央血迹一片,红腥刺眼,尸体像被人用利器砍砸,血浆直接飙墙上。

李问哆嗦,不敢问是不是吴复生杀人,只说,“为什么她死这里?”

“我也想知道,”吴复生把烟头摁在血玫瑰里,“你为什么害我?”

李问不明白,他们是一条船上的蚂蚱,他这几天都在宾馆足不出户,连跟人聊天都没有过。都柏林他认识的人只有吴复生。

这人疯了,自己杀人,还说他陷害他。

但吴复生愤怒的样子,显然不是在开玩笑。李问随即想到一个可能性,或许吴复生一开始就不是杀死店老板的人。那个阴惨惨的下午,店老板送警察出去时,他看到有人回头,意味深长看他一眼。

他被盯上了!

有人要搞他,从那天起就跟踪他,杀掉他身边人,想嫁祸他,让他死。这次凶手跟到都柏林,他以为吴复生住地就是自己住地。凶手杀人嫁祸自己,却撞上吴复生......

李问把想法全部告诉吴复生,希望自己的坦诚让他放下戒备。想让他知道,他们绑一起,命同一体。

吴复生盯他看了好一会儿,眼神一阵阴沉,一阵愤怒,最后所有情绪碰撞破碎,什么也没剩。他叹口气,说,“阿问,回去吧。”

他先走,吴复生处理现场。

下午华女鑫叔乘坐飞机赶来,李问接他们乘出租,听见新闻播报:“某豪华酒店发生爆炸事件......”

他问华女,“我以为你来就够,怎么鑫叔也来?”

“他啊,”华女看眼鑫叔,“说有什么重要事,非要跟来,神秘兮兮。”

吴复生联系新买家去出货,听华女说心情不佳,想必在气翻倍价泡汤一事。毕竟,怜悯众生不是吴复生会干的事,赚钱才是。

趁他家少爷没回来,鑫叔拉过李问,“少爷各方面还好吗?”

“他能有什么不好。”

“他当然不好!你不知道——少爷没告诉你吗?”

“又出什么事?”

“他那天,撞车,胳膊都折了。疯张的很呐,吃饭想起什么,撂下客户就走,那女老板和他老爸认识,老客户,联系上我。我打电话没人接,后来才知他急驾,撞车,手机碎了。正心急如焚,他从电话亭打来,让我转点钱。”

“弄完这事,我问他好着没。他说,‘看来要去医院过了’。大冷天呐,他就一个人,吊着胳膊去医院。我说‘阿问不在那儿吗,找他帮你啊’,他说不行,阿问一知道还怎么谈生意,说你情绪不稳定怎么,让我别多嘴,三天后交货完毕,回香港再谈。”

李问以为吴复生三天都和女老板泡一起。没想到,他在躲他。他为给自己付钱撞伤手,三天想必都在医院。既然手伤,无论如何不会有本事活生生砍死一个人。

杀女老板的不是吴复生。吴复生还等赚人钱,怎会干那种蠢事。

他更坚定了被跟踪的想法。这人想砍死金发女郎嫁祸李问,而李问不和吴复生一起。吴复生在医院,也不在旅馆,恰好避开。这么一联系就都说通了。

他决定等机会,设个陷阱,把这人引出来。

他还没想好这计划要不要告诉吴复生。他甚至没想好计划是什么。这年六月,他待在厂里日夜研究变色油墨,希望调好后,吴复生能不必再杀人抢劫。吴复生带其余人去金三角报仇。鑫叔讲明那事后,李问特意向吴复生道歉。他还没明白自己为何道歉,吴复生就从金三角回来。

带来了突如其来的变故。

“他带回一个人?”

华女点头,“是,而且,是个女人。”

李问看到整容后的秀清,一瞬以为自己看到阮文。吴复生在旁冷笑,似乎对李问见老情人反应呆滞可悲可耻。

只有李问自己知道,更可悲可耻的是,他已然好久没想起过阮文。那十年之久的黑夜之光已被一种凉涩苦味替代。他看见吴复生在黑暗里点起支烟,放嘴边滚着热雾,似鬼魅般瞧他。

“喜欢吗?”吴复生把秀清推他跟前,“特意为你准备的礼物。”

他只好拿着。他觉得礼物烫手,但不知烫在哪里,直到四仔开玩笑说,“来新人了,大画师,那小姑娘是将军御用假钞专家,也是搞画画的,一山不容二虎呀。”

他这时才知道。这礼物不接也得接。

吴复生想代替他,但他不可复制,他绝不许自己的存在受人践踏。他继续提笔,写告密信。他温言柔语待秀清,忍着反感让她死心踏地爱上他。

他两手准备,都要实施。

他曾因画作卖不出,一把火烧个精光。玉石俱焚那套弱者游戏——吴复生肯定会这样讲——他李问向来玩的溜。

会见马主教前一天,他把密信发出去,发给香港警方。

警方见信后,会把他们一网打尽,也就没什么谁当画师当主角的纷争。而秀清这步棋,他是下给吴复生看的。他若真敢赶走自己让秀清上位,他就用真爱那套策反,借秀清之手,让吴复生死无葬身之地。

马主教很快便到。

吴复生嘱咐,马主教人非善茬,是警方的饵。他说,这人初次交易,不会收钩,一定会使真钱——他就看中这不连号的真钞。然后,吴复生把枪放进保险箱,做个砍头姿势。

众人明白他的意思。

然后,就杀掉他。

李问的计划也将实施,他要问吴复生,自己是不是最重要的那个。

马主教浑然不知,走进了这各揣心思的蛛网。吴复生笑脸生花,和马主教握手交谈。和平一直持续到他让李问打开保险箱那刻。

李问没能拿起枪。他犹豫了。他不在乎马主教死生,但他知道,自己一旦握枪,就一定有人死。这直觉太强烈,他触扳机时,有什么呼之欲出,还没来及细细体会——

只听“嘭”一声,马主教倒下。

吴复生垂枪,恨惋的说,他李问又错过一次自新机会。

李问于是拿起枪。他指着吴复生。

吴复生却似不在乎。他既不躲,也不提枪。

他把身后的门打开。

他绑架了阮文和他未婚夫。

他笑意灿然。

众人调转枪头,鑫叔也笑,和四仔Bobby华女,把枪对准他俩。

“杀了她。”

吴复生走来,李问没能扣下扳机,随他拽起自己。他揪他过去,正对床上绑成僵尸的活靶。

“杀了阮文。我放你和秀清走。”

吴复生隐微的表情一闪而过。他在下决心。这让李问猛悟,错了,他俩都错了。

大错特错。

吴复生拿秀清改成阮文的脸试探他,嫌不够,绑了真阮文来此,却未必信他会开枪打死阮文;他怀疑吴复生对他欢喜有假,揣揣不安,唬弄秀清谋反,又做出告密一事,想试探吴复生爱的是否真。

就这样,他们站在悬崖边缘,各人都是满身荆棘,想着如何把对方推下去,以此明意证心。

信已经发出去。秀清反。他被逼着用枪指阮文,一切覆水难收。吴复生疯时一定听不进他任何解释。

他首先得活下来。

但他似乎没法活下来。

也是合当变故,吴复生这边和他纠缠不清,那边无人重视的秀清抽匕首捅四仔,拿起他手里的机关枪就是一梭子。

这个蹩脚射手不端不正恰好打下吊灯,砸晕个,捅伤个,枪伤两个。吴复生搡开李问,胡乱飞散的子弹打中他,他捂着伤躲进内室。

李问以为来了警察。他看吴复生躲进去,看鑫叔从旁倒下,突然愤怒。这结果不是他想要的。

他转身,想杀人报仇,以血肉之躯带吴复生冲出。他甚至想好了突围之法——

秀清拿枪看着他。

李问看明情况,一瞬间冷静下来。他接过枪,把马主教的钱箱拉来,推给秀清。

秀清这时正抽匕首要灭口,李问抽掉武器,吻她头说,这样太麻烦,你带钱先走,我和画家有私事解决。

并且他保证,“我会把他们都处理掉。”

秀清听他话离开。

李问慌忙跑进内室,吴复生倒地,背靠床柜。他不但伤了胳膊,还伤了肺,一说话就咳血。

但他还在说,“我都听到了。阿问。杀我前,我会先杀她。”

李问这才注意,吴复生拿枪指着阮文的头。

李问枪口对着吴复生。

“一比一百万,我赌你……”

李问开了五枪,一枪比一枪狠毒果断。好像眼前人和他有杀生大恨。


他走出去,疲惫倒在座位。

秀清问,“怎么用这么久?”

“杀人、挪尸体、倒汽油,不都得花时间。”

秀清把头搁在他胸口,说,“现在只剩我俩了。”

“是啊。”李问闭上眼睛。


李问把阮文一枪爆头。他开了一枪,又一枪——三枪。阮文已死,血染床单,让他想起金发女郎之死。

他开了五枪,最后两枪打在吴复生背后的墙上。

如果他要吴复生的命,他可以直接爆头。

冲击波震的吴复生咬牙切齿。

“你都杀她了,还打我?”

“一比一百万,我刚想了下,这生意走俏。两枪。两百万。”

他扶吴复生坐上沙发,说,“您这道选择题,我的答案可满意?”

吴复生喜逐容欢,笑开口,咳着血,拉李问来就是一吻。李问尝到他唇边鲜血,挣扎起身,帮他处理伤口。

他说了告密信的事。

吴复生并不吃惊,抬手触了触李问的脸,说,“别一副愧疚模样,我们这种人不需要,知错改错别认错,记着。”

他坐起来,给李问看他投信地址,上面被改成度假别墅,字迹正是秀清所写。

那封信并没交到警方手上。

“多亏了你小女朋友惦记,”吴复生打趣,“一举两得,什么时候你不听话,那信也是个好把柄。”

“这女人真可怕。”四仔捂着伤,从地上爬起,帮砸晕刚醒的鑫叔递去眼镜。

李问不介意被吴复生玩于股掌,他心甘情愿。但替身傀儡对他耍心机,他忍不了。她还打伤吴复生,这笔帐得好好一算。

吴复生显然也这么想。

“还没人敢这么惹我。”他说。

这是一个陈述句,吴复生没对任何人说,他在说给自己的复仇之火。

“他就敢。”鑫叔擦亮眼镜,指着李问。

吴复生大笑,改口。

“谁敢惹我俩。”


“你笑什么?”

“没什么,”李问说。

几天后,报纸刊登尖沙咀酒店死者照片,尸体烧糊,面目全非。因祸得福,这下他们全洗白成了自由身。

“画家没死,没他DNA。”

李问像没听见,半晌说,“我们去泰国旅游吧。”

李问一人去泰国零售店买东西,被以造假抓起。抓他之人说,上面吩咐的,证据不重要。

这上面之人当然是吴复生。

李问关进去后,画了张秀清整容前的模样,引秀清来救。接着香港警方引渡,秀清陪他演了出好戏。他笔下画家是个无名警察的脸。何蔚蓝果然上当,对画上人发出通缉令。

吴复生的计划完美,这下画家也洗白。剩下的——他对“阮文”一笑。

就是复仇了。

李问有意无意嫌弃秀清燎过火的身体,影射她不过替身,自己只爱阮文——跟久吴复生,他说谎艺术更上一层。

那句“尽量爱真一点”,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。

秀清要与他同归于尽。

他把秀清绑在那艘炸弹船上时,她才发觉自己看错李问。李问写的那封信被抢过去——她看过,信没用,上面写的东西——她以为只是李问臆想,没想他真是疯子。

她死在爆炸声中,和火光一起葬身大海。

何蔚蓝抓错人,立马反应过来,去翻李问画时,里面除了吴志辉的画家假画,他还画了张阮文。

何蔚蓝去查证,据悉阮文已经死于尖沙阻酒店枪击案。她父母不想让女儿死后麻烦缠身,并没公开这消息。这懦弱棋子李问,最后一刻终归交代了画家真目。

吴秀清就是画家。画家死在骇浪里。

何蔚蓝看火光冲天,说,“结案。”


他们并肩站在船头,看远处爆炸淡去。

吴复生拿过那封告密信,读着,眼神沉下去。李问清楚那是火山爆发前兆,他缩着脖子,等待暴风雨降临。

“这个?你要靠这个揭发我?”吴复生并未发怒,笑着,把信推李问怀里,“自己看,看你写的都什么。”

李问很奇怪,他怎能不知自己写过什么:杀人放火抢劫油墨,各大罪状。

他打开信,上面确是他笔迹,但内容——

他憋红脸。

吴复生大笑,抽过去,念起来。

“死人的眼睛明亮,比世人干净……我爱上了老板,不会把他让给任何人……”

“这一定是,”李问嘴硬,“调包。”

“阿问,”吴复生牵他手,“自己骗自己很累的。陪你演戏呢,我也很累。所以,别装了。”

“我所有一切,你既接受,也该让我全盘接纳你。所以,相信我,放自己出来。”

李问抬头,夜色宽容,他换上狼的神采,凶狠狡诈,在看吴复生时,眼神又温顺如春。

“这样多好,”吴复生搂紧他,“你杀了我客户,让我少了两倍的钱,抵那两百万后还欠我多许,你可得慢慢还。”


一九九五年,元旦。

暴雨飞泻,雨雾成帘。

吴复生刚买走丢勒假画,降下车窗,感受外面的清凌雨气。

李问拖店老板出来,砸他头骨,一下一下,把锤钉了进去。

“还想出卖我?”

鲜血喷涌,浇裹李问一脸。

吴复生注视这一切,见那凶手跌坐于地,连连后退,口里喃喃呐呐说什么。

雷光一闪。

李问转头,透过大雨,望见他。

那是吴复生第一次见李问。

骑士大步向前,魔鬼决定邀死神喝一杯。














(全文完)

*双黑。李问视角不可信。

*上篇ooc严重,这篇打算走严肃风,结果写来全然不贴原剧。尤其改掉了电影拆cp部分,毕竟怨念久矣。

评论(13)
热度(170)
  1. 共5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
© 诸葛流莺 | Powered by LOFTER