妙机其微。

【曹荀】琅然


屋内不止曹操一人。

曹洪坐在筵席上,一见荀彧,忙起身招呼道,荀大人好。

荀彧拎来一酒罐,置于桌上。曹操停下搛菜的动作,征住,见荀彧目色和蔼,大笑,拍还愣神的曹洪说,子廉不必紧张,令君不是来查酒,倒是送来了!

陪曹操话旧一下午,曹洪没见他半张好脸,荀彧一来,这人眉也花了,开眼即笑,是真高兴。

曹洪乖觉的让出位子,请荀彧上座。荀彧摆手,说酒给你们喝,我不饮。

曹洪追摹前事,一想,怕是令君还未解曹操气。

三月前,曹操绞杀董贵人,平衣带诏董承乱,灭了牵连的一众朝臣。好些官员义愤填膺,荀彧呢,对曹操理得也少。

曹操一提这节,就叹气,念什么:兵者,不详之器,不得已而用之,恬淡为上;乐杀人者,则不可得志于天下。说完就提起壶,斟杯沁凉沁凉的酒,闷闷的喝下,又用筷子把碟子里的菜掏呀戳呀的,兜底翻边,就是不吃,摆出一副甚为委顿的样子。

曹洪模糊听过,后来想起,荀彧谏奏曹操时,引老子这话劝过。

回神再看,曹操已满好两杯,码其一给他,说令君之意莫要辜负,子廉喝。话毕要饮,被曹洪拦住。曹操皱眉,说,你拦我做甚!不饮就算了,别扰我酒喝!

曹洪摇头,他不管谁送,酒的安全须保证,直接扭头喊来人,道,验酒!忽略曹操正跃跃要试喝那酒,讨荀彧的好。

曹操不耐烦,说,令君送来的酒何毒之有!免验,免验!

荀彧起先没则声,忽想起一事,道,子廉严谨点没错,还是拿去验一验,喝了心里坦荡。

曹操思量一下,既然荀彧都说,“那就验,子廉,你待会看结果可给我看仔细了”,荀彧什么人,他能不知道?怎会使毒害他。曹洪对自己毫无保留忠诚到底,是好,就是固执;验一番也无不可,让他妥妥贴贴的服气。

曹操不知,这酒不是荀彧所送,是奉天子命。

刘协说曹操持国劳事,辛苦,特赐酒以款济,托荀彧转带。荀彧以献帝有心宽好,特领命而来。他本要道明酒的来历,曹操那么欢喜,说是自己送酒,只好暂罢,让他先美一会。

荀彧没想过谋害这岔,甫才曹洪一闹,才思及此处。

曹洪喊来一小太监,捧给一碗酒,让他喝下。小太监站立片会儿,无事发生。曹操刺曹洪一眼,叫他多事,挥手让小太监退去。

荀彧松口气。

曹操投给荀彧一笑,酒端至口边,往前隔空碰了碰杯,朝他致意。

酒将入口,一声返呕,掉视线看去,那小太监身形僵硬,弓腰抱腹,已是不起。他嘴里溢出白沫,挺倒在地,头足相就,喉中嘶噜呼啦求救,或是在喊痛。

曹操还没回神做甚反应,酒已叫曹洪一把夺走。洒了。

曹洪连杯摔到地上,脆耳的破裂之音扎耳直入荀彧身里,他心如蝗入,惊闷无着,未料变故如此猛兀。

眼前碎了一地残渣,曹操看清是玻璃,还道自己心也飞出去。他拨开荀彧视线,见小太监还抽搐,叫人快送他赴太医,安排毕回位上,怎生也不愿看桌上摆的罐子酒。

偏是他送的。荀彧。

为什么?

二人各不开言。曹洪急的切齿,事儿不难吧,你有无我是否几字的道理,搞得空气绷干成弦,呼吸都难。

“想必是误会,令君仔细想想,来时遇到什么人没?”曹洪只好开口,荀令君文文雅雅的先生人儿,他才不信会干这档子龌龊事,怕是有人陷害。曹操当局者迷,不知自己的话点到他没有。

曹操听闻,精神一振。

曹洪继续说,“还请令君讲清其中瓜葛。”

“酒——”荀彧犹豫了。曹操视线夺定他,眼中的火,似要把他连人带影儿湮没。

风细细,撩动帘幕,门外宫廷高阁,凛如秋肃。

他要怎样说?告诉曹操这酒是天子所赐,引祸水东流,殃及本就可危的皇帝吗?

他下了决心。

当然不。

“酒是我所送,”荀彧喉咙里像灌了刚滚的热茶,面上却没有表情,“毒也是我所下。”

他到底这么说了。把一切揽给自己,搅的曹操疑心大作——说不定他已全信了。然后,赤怒会腐蚀曹操理智,使他全意来恨自己,那样,皇帝便安全。

子廉你先下去,曹操说完,有一瞬,塌身静默,让荀彧想起大川飘雪、茫冬里朔风起兮,随狂流而下的寂寞。

原来这人,也不是无坚不摧的。

待曹洪走,曹操站起来,走到他紧跟前,手里拿那罐毒酒还晃了晃,酒浆咣锵有声,撞激罐壁。

“酒里的毒是否为你所投?”曹操擒住荀彧胳膊,表情似瞬息万变的焰火。

曹操强硬命令他,“说,我再问一次,是也不是!”

荀彧不知犯了哪股劲儿,一反既往,硬气回道,“是,是我。全是。”

答完,他扭头看夜。多年前,曹操同他站在夜幕里,天淡银河垂地,话念的真切,说年年今夜,月华如练——

曹操笑起来,他松开荀彧。那股霸道撤去,似衣臂缺去一庾。

曹操眼挣的发红,又一笑挂在嘴上,像一竿夕红残照,催压着荀彧心碰碰砰砰跳。

“好,”曹操欣然道,“好。”

曹操意欲何为,荀彧不知也不愿想,他此刻心绪散尽,只闭上眼。

等待。

次里哗啦声吓了荀彧一跳。酒罐摔个粉碎,曹操面上、胡髯、袍皮衣袖都是酒水,滴里答啦往下流。

他疯了不成!竟把那毒酒喝了!

荀彧一步向前,曹操就往后,退的步子摇晃不稳,撞在哪里,整人跌了后去。荀彧拉住曹操,撑持他半躺着,倒碗白水,一面灌曹操,一面喊人去请太医。

他手战战的抖,曹操边灌边挣动,抵死牙关,不让水进。荀彧气急,骂他到底发什么疯病要喝毒酒!不知酒有毒?没见那小太监的痛?

曹操半昏半倒,荀彧一瞬间泄了气,言辞恳求,说你张口好吗孟德,酒不是我送的,毒也不是我下的,不是!都不是!听到吗孟德!

曹操神昏目暗,摇摇头,说,文若给的酒,有毒我也喝。

恰好太医到。好些人,荀彧在一阵喧闹中被拉开。眼前影影幢幢,模糊不真。曹操在不远处只能辩个大概轮廓。待到众人手脚忙乱,抬扶曹操出去后,屋内便空了。

只剩他一个。

他听见有人喊,喊一个叫荀先生的人。听来熟悉,他略有反应,眼里正映着曹丕的脸。

“荀先生,”曹丕递他杯茶,“荀先生!”

荀彧接过,刹那醒了,见是曹丕,急问,“你父亲——”

“先生莫急,太医正治呢!有位刚接治过一中毒的小太监,恰好配有药,父亲吃下去,翻肠搅肚吐了好几次,想来会没事的。”

荀彧松弛下来,只要吐了就好,人虚弱一点,性命总是无忧的。

他想起方才曹操说,他的酒,有毒也喝。

可他从不送酒。

荀彧挪步要走,身后曹丕问他,“荀先生,父亲醒时,一直念着‘不是文若,不是文若’,您知道什么意思吗?”

他就那样傻,偏要以身入毒,讨要个说法吗?

荀彧径直走出,并不答复。

殿阁森峨,他在宫里七拐八折,过道门,往右便是司空府。长风倏而驱来细雨,润湿了铺路青砖。荀彧还在犹豫,见头顶云屯,有雨骤龙池之势,不由快步进府。一入府门,便来人引荐领他到曹操卧榻处。

仆下关上门。室内半盏灯也没落,帐罗后躺着曹操,他已无碍,正醒着,见荀彧伫立不动,哑声喊道,文若。

荀彧到近旁去,歇在边上,也轻唤声孟德,歉意的说,我来看你。又问,可好些了?有哪儿不舒服?要不要喝水、喝粥?问着,掀开帷帐,要切曹操脉搏,量一量温度。

曹操滞笨的撑起身,往后避了避,说他吐过,东西难免污秽,令君不必碰他。曹操欲放幕帘隔了,荀彧伸手纳住他,说,不嫌。又扶曹操半坐,一番查检完毕,用手理好被角。

此时天亮了,院里海棠垂下好几枝子,让雨打的散散落落,却带有一股茂腾腾的生气。

曹操没再追究毒酒一事。

一周后,他身体已大好,荀彧便减少了探访。此后官伐运作,一切如故。

这年中秋,曹操在外对峙袁绍。

他坐于帐中,正愁战事,驿差赶到,递给他一封信,半壶酒。信乃荀彧所写,奔波途中落了硝烟土尘。曹操弹去灰,辩其上字迹,有如鸿鹄群游,若行若飞,似是醉后所写。

内容寥寥,曹操了然一笑,提壶仰头,一饮至尽。

是荀彧的酒,喝了一半,迢里送来。

独自莫凭栏,无限江山。














(全文完)

*诗是李煜的《浪淘沙》,在本文穿越了。

*令君不是说他从不送酒么,意思你们懂的。老曹打完袁绍,走向人生之巅,所以,无限江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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