妙机其微。

【复问】归年


1.

李问打完最后一个字,点击发送,将自己的最后一条短信送了出去。他背上包,出门前看了一眼吴复生。

他还在睡。

吴复生会在早晨醒来,李问在床头柜上放好了面包牛奶,并压了张纸条提醒他,吃的时候要热一热。

他闭上门,门锁咔嗒轻轻扣上。

他要离开了,离开这里,离开吴复生,彻底离开。

他要逃跑。

是的。

逃跑。

这个想法萌生后,便越长越大,用巨大的茎叶缠住了他的心脏,让他无法呼吸。那些茎叶都是血红色,和那天如出一辙。

大家聚在一起庆祝,李问也在。吴复生对他笑,李问偏头不去看。吴复生的一切动作表情都是假象,具有迷惑性,充满诱导性。

吴复生坐在他旁边,小口小口品着酒。就在今天早晨,他们才为抢劫油墨,杀了许多人。他现在自如饮酒,坐在死人堆起的王座上,喝血。

这念头吓了李问一跳,他下意识瞳孔收缩,像只受惊吓的猫。

他把那群人杀了并炸死,然后坐在车上吹风。李问说,你为什么杀人,他便不高兴了,说,是为了救你。救他啊。可明明只是他想杀,世上解决问题的办法那么多,为什么非要用子弹破膛?

在他握枪的时候,枪口前后都是罪恶,开枪是罪,死的人也有罪,到底哪一方才是正义?

“不舒服?”吴复生有点担忧的看着他,李问此时脸上的表情复杂又绝望,等他厘清后,才发觉恐惧正缓慢笼罩他。心是凉的,血是热的。

他看吴复生,避开他的眼睛,也避开一切暴露的可能。他的目光下移,他看到吴复生手里的玻璃杯,里面装着葡萄酒。李问第一次觉得那颜色如此诡异,像是干涸的血,从里面源源不断地冒出罪恶。

突然间,那个液体活了,一点一点增长起来,咕嘟咕嘟,浓稠的,缓慢的,滴了一滴在吴复生胸口前的口袋巾上。洁白的布上立刻生成一颗红色的珠子,罪恶的种子,发芽生长,蔓延速度之快顷刻就吞没一切,华女鑫叔不见了, Bobby四仔消失了,吴复生依旧微笑着看他,继续喝酒,一张口,李问便看见吸血鬼的獠牙。

他不能再待在这里了。

血已经蔓延到了脚下,恶魔把网兜了起来,再跟着吴复生,他一定也会同这些人一样被鲜血吞没,去杀人抢劫放火,无恶不作。

他想要的不是这个。他只是为证明价值。可现在他们杀人了。一切都不一样了。如果他继续待下去,迟早有一天吴复生会让他开枪,让他头上的鲜血之花炸开,让罪恶的每一个细胞翻滚在他的血液里。

那时后悔便来不及了。

他的灵魂会毁了的。

他走在路上。

太阳慢慢升起来,脚下地面铺满光。他重获自由,应该开心,可每一步都像是走向坟墓。

今晨的阳光太过好了。好的刺眼。好的令人发狂。

他该去找答案了。



2.

吴复生早就醒了。早在李问都没有醒来的时候。

李问在做恶梦,梦里不知有什么可怕的怪物,吓的他伸着手臂在空中扑腾挥舞。吴复生抓住他的手,在他耳边轻轻喊,阿问,没事了,我在这里。

他安静下来,吴复生想叫醒他,让他彻底从梦境的鬼怪中走出来。他甚至已转脸挨着李问,唇齿贴在他耳边,只要唤几声,阿问,阿问。发出这样的音节,像以前做的那样,他就会醒来,惺忪迷离的看他一会儿,然后扯个笑,再靠近他分享身体的热度,又沉沉睡去。

但这次他不了。吴复生没有唤醒他。月光从空旷的飘窗渗进来,这个巨大无声的动作笼罩着吴复生。现在李问不过活在梦里的恐怖中,喊他醒来会让他意识到另外一种恐怖,如此刻一般,赤裸裸的、凉冰冰的、庞大又无法避免的恐怖,真实的恐怖。

如此一对比,反倒噩梦是一种仁慈。

吴复生家境好,受到了很好的教育,曾经想做个正直的人,好人。应该如此,他父母有钱有权,他不知道何来。他们不给他说,小孩知道多了童言无忌总会讲出来。多年后他父亲告诉他这个秘密,并附加了一个理由。

门是窄的,任何人只能一个人过。我们这一行,如果不是自己真心情愿把灵魂交付,不会有好果子吃,全世界都会告诉你,事是错的,不道德,肮脏龌龊。你得选择你的路,相信他,义无反顾踏进去,无论结果如何,都会带来救赎。

父亲说,我不想让你知道我所做的灰色产业,不想把架子压在你身上,未来得是你去选,走这条,还是那条。

他父亲分明不舍得看祖上产业消亡,却说,留给你自己选。你有新路可走,我不会成为障碍。

吴复生奉旨,行一切魅力诱惑之事,却绝不替任何人做选择,这样而来的信徒才忠诚。

于是华女来了,鑫叔来了,前有Bobby后又四仔,合伙人篡位者阴谋家一起,握着他的手说,带我走下去吧,向世界的正义开战,拥抱罪恶。

他站在窗前,李问的背影一点一点被初升的阳光吞没。他最终还是做出了选择,吴复生擅长一切,唯独不擅长挽留。

如同父亲所说,路由他选,他不会拦着。

时过境迁,吴复生父亲早已死去,骨灰同万物一切归于大地,他想起父亲这句话,一种深沉的爱。

他看着李问曾经躺过的地方,看着牛奶面包,灰尘浮沫,眼前一切就像油画一样静止,画上唯一不协调就是他自己,一团漆黑,像墨碳盘亘在画上,源源不断有阳光从窗外照进来。光线穿破了他的身体,消弭了他的灵魂,燃烧着他的躯体。

我入地狱所以与你同在。

可谁入地狱陪我?



3.

李问坐在酒吧里。

他已经灌下好几杯烈酒,每一杯都喝的很急,他在酒精里拼命的找什么东西,但因为喝太多,懵懵晕晕,找到最后也不知自己在找什么了。

或许是一种感觉吧,他想。他虽然谈不上是个艺术家,但珍贵的感觉人人都在找,爱啊恨啊,悲啊欢啊,时间的流逝,大地的衰亡,站在高远烟囱前望着金色稻田,看麦浪滚过,看人渺渺然于荒野,一秒钟死亡,一瞬间快感……

他喝的太多,连自己是谁都快忘了。曾经有人——一个男人——他记不清脸,说他酒量不好,不行就少喝。在别人给他添酒时,男人挡开了那杯酒,说,够了,别喝了。

哦,他想起来,他要找的就是这个感觉。在全世界彷佛都抛弃你,嫌弃你的时候,肯定你,在全世界都向他索取,吐露恶意和漠不关心时,帮他挡酒,给予爱与真诚。

这种感觉太稀有了,他记得那么清楚,简直顷刻便爱上,于是如今一杯一杯喝急酒,他都灌了好多好多杯了,为什么还没人来挡一下,说你别喝了呀。

你怎么不来。

琉璃琥珀灯光漂泊,他对着空气说着毫无头绪的话。

旁边窜出来一个胖男人,一副恶心鬼的模样,趴他桌子边,拿手摸蹭他的脸,笑着说,“想我了早说嘛,宝贝儿。”

他把手伸到李问下面,“想要么?”

李问打开他的手,避开了胖男人的动作,他开腔说起下流语言,直往李问耳朵里钻。现在是他和他们,李问一个人,而他们围成一圈,看他像看动物表演。

他这时想起来。

他想起吴复生。

穿西装打领带,头发抿的一丝不苟,犀薄嘴唇里吐出的字,连带钢琴冷脆的声音打下来,把冰块晃的哗啦响。

“我不在呢,就少喝一点。”

李问想揍那人,一拳挥出,轻飘飘像砸棉花。他确实醉的厉害,都怪吴复生,他终于想起他的名字。你不来找我,不来挡酒,看看,我马上就要被捡尸啦。

他突然可悲的一笑,不再反抗,被人搂着往外走。这人不是那胖男人,换了谁他已经不在乎了,反正要做的事都一样,反正没人会管。那人个子比他高,他懒得去看脸,只被带着往前走。

他们走过一盏一盏路灯,路灯是亮的,可是两盏路灯之间一片漆黑,像黑色的深渊,像末日巨蟒张开的口,可他一次都没沉下去。

有人挽着他。

“记不记得我说过什么?”他问。

李问听到熟悉的声音,笑了笑,问,“少喝点,还是别的,哪一句?”

男人在他微笑的发问里,突然叹了口气,听来如此悲伤,像一整个雨季的阴郁都铺天盖地笼了上去。好像他希望自己把一切都忘了似的,叹自遗憾。

李问看不清他的脸,他现在什么也看不清。他出现幻觉了,想某人,然后酒精便幻出某人。

“想不起来了,反正他也没句真话。”

身旁人沉默了。



4.

李问头疼一天。

他只记得自己在酒吧喝酒,有人来拽他走,便跟着走了。他以为自己会在什么陌生的地方醒来。然而四周都是他的画,凌凌乱乱躺在地上。

他回来了,回到自己屋子。

他离开吴复生后,花钱租这里来停脚。除他自己没人来过,他也没什么朋友。很奇怪,他醉的天花乱坠,还能又准又稳一路颠簸回家。

他决定不再这么颓下去,逃跑寻找自由和光明,却反倒搞得好像大难余生灰头土脸。不行不行,他打算去公园写生,证明自己离开那一切也照样活的滋润。

他坐在长椅上,画着来来往往的旅人游客,男女老少,笔下的线条自己流动,等他意识到,一幅一幅的画已经定稿,都不是他看见的那些高高低低胖瘦不平的身影,他们都变成一个人的模样,好像万事万物都被这人赋予轮廓。

吴复生。

李问绝望的放下画笔,他就算逃到天涯海角,也逃不过他了。

他盯着张牙舞爪干枯错乱的空枝桠发呆,一只鸽子落他肩上,头颅飞快转动,偏斜,然后腾翅飞走,忽然而然,把李问吓了一跳。

他折过身去看后面,枯黄的草地蔓延,其后是一片空地,落满了鸽子。

李问走过去,它们落在这里遍地,黑的、白的、灰的,有些在发呆,有些在梳理翅膀,有些突然飞起又落到别处。

他曾一个人跑来看鸽子,被吴复生撞见。

“好无聊啊你。”

他清楚记得吴复生当时拿着一杯热巧克力在喝,吴复生永远不只有一面,你以为他不会干的事,他都会给你惊喜,打破悬念。比如在他西装革履时,李问想不到他还能穿这么休闲,在他品尝葡萄酒晃动白兰地时,李问也没想他会去喝街头的热巧克力。

吴复生显然知道他奇怪什么,李问盯着他手上的饮料就像看外来入侵者。

“暖手啊,大冬天的,”吴复生呼出的气成了白雾,“烟是好东西,可惜不能咽下去,喝点热的倒不错。”

“拿着。”吴复生把杯递给他,李问拿过去,里面还剩一大半,甜兮兮的口味不适合和吴复生联系在一起。

接下来的事让他改了想法。

吴复生吻了他。

李问本来双手拿热饮,吴复生深入吻他的时候,他空出一只手放进了男人的头发,他在嘴唇接触的一瞬间,想起预报说,近日几天太阳都很好。

好时光,好日子。

他想用另一只手搂住那厚重大衣下的躯体,忘了手里饮料,一歪一斜便泼在地上,巧克力色的瀑布砸下去,爆破开,把周围鸽子全都惊飞起来。

那时起,李问眼里的鸽子便统统只有一种颜色,粘稠丝滑的巧克力色,在白色鸽子羽毛上滚动,随着翅膀开合,空中洒下一连串密密的珠子,坠下来。

吴复生的大衣溅满了巧克力,他自己衣裤上也是,但他还在吻他。吴复生对他小小的紧张和慌乱嗤之以鼻,吻的李问再一次沉进去,他才松开他。

李问看着他眼睛,停顿这几秒给了他呼吸氧气的时间,他马上想出该为那杯巧克力致歉——又一次如此笨拙,说着毫无情调的话,想不通他怎么会喜欢他。

好在他是吴复生,变化多端无所不能的吴复生。

李问的话没有说出口,吴复生抱紧了他,把头埋在他的耳边,呼出的气体漂浮滚转,热浪滔天。李问两手空空,也回抱他,用力的,他觉得四周太亮,他被什么白色东西刺到了眼睛,有什么融化。他听到自己砰砰搏响的心脏,他靠近了另一颗心脏,挨在一起,突破皮肉骨血,融成热巧克力,涌动在四肢血液里。

突如其来的厚重温暖把他吞灭。

他回过神。

然而这里什么也没有。空空荡荡。鸽子们不断被人投喂的食物吸引过来,可他找不到一只巧克力色,找不到那时那刻的漂亮。



5.

他回去找吴复生,拎着行李,准备把自己的画给他看。

他几个月前离开,兜兜转转如今再度回来,感慨起命运这种东西,抓不到摸不清却还在手里,世人都如此。

他骗了自己。他害怕的不是吴复生,不是杀人,他害怕自己,怕自己变成一个祈求他人之爱的可怜人,怕尽管吴复生邪恶诡变,杀人嗜血,他还喜欢。他在外面流浪了一圈,然而事实如此,从未改观。

于是他回来,来找吴复生,听他再用魅惑性语言缠绵,接过他盛满血液的杯子痛饮,把上帝踩在脚下。

他推开门。

屋内人去楼空。

谁也不在了,什么也没留下,这房子成了一个空壳,里面的血肉被一扫而尽。

李问打起大家电话,一个一个拨过去,都成空号。他最后打起吴复生的电话。

通着。

铃音在二楼响起。

他疯一般攀爬上去,推开那扇门,回到一切故事的起点,回到他曾经躺过的地方。

空的。

还是空的,窗户大开,往室内刮着冷风。

手机搁在床头边,嗡嗡嘤嘤震动着,像从地狱传来恶鬼哀嚎,他拿起,查看信息,只有一条。

他彷佛看到吴复生的笑脸,说,“阿问,这次我不逼你。”

短信上写的东西一字未改,是他走时给吴复生留的,如今又还回来。

我走了,别找我。



6.

街上人很多,声音嘈杂纷乱。

李问站在他们中间,作为其中一员,他体会到了一点放任自由的好处。这是人群特有的,激昂壮烈的情绪,彼此呼应的一致行为,或喜或悲或癫狂,不需要理智,跟着一起疯就好。

他们在期待新年到来。

李问没什么好期待。

曾经相交的两条线越走越远,他的一切都将随天空的深沉和爆竹的泛滥归于零。

这年意义重大,将要从二十世纪跨到二十一。好像度过这一分一秒,迈过今日凌晨十二点,便是真的将人类历史翻开了崭新一页。

他觉得这浩大无垠、缓慢流淌的时间和愚昧的世人正在杀死他。他感受到空气里每一个碎片,每一句欢声笑语,全部压下来。那个黑色天幕崩塌了。

他在吴复生走后找遍香港,一点痕迹也没找到。

绚烂烟花炸了起来,还有五分钟,人群却跟煮沸开水一样腾哗不安。他们好像每个人都孕育着一个秘密,想着五分钟后会有什么奇迹发生,会实现什么求而不得的愿望。

他回头去看,看到黑压压人头,看到飘满天空的彩带,看见烟花一明一暗。他看向人群之外,看到目所能及之处,看到冷静的街面,看到天上星空浩海。

他以为他会看到他的,在某处,不经意间。

但吴复生就好像蒸汽,凭空消失在太阳底下。

他们开始倒计时。

“二十——十九——”

有人扯住他衣服,他以为这手属于哪个狂躁之徒,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,他跌跌撞撞,控制身体,脱开人群,跟着那人走。

他不知东南西北,不知天上地下,走过的好像是泥土,又好像把人类历史踩在脚下,踏过起源之火燃起的第一丝亮光,踏过无数众生匍匐的愚昧。

他等那人停下。

吴复生冲他笑一下,然后动手,把自己和他一起塞到了电话亭里。关上门的一刹那,世界终于安静。

“你回来了。”他的话一半是说给自己。

吴复生看着他。

“我到处都找遍,你们去了哪儿?”

“打死了人,暂避风头。”

玻璃外稀薄映出李问的影子,吴复生在等他,等他对这句话做出惊天动地的反应,拿出匕首捅进他的胸口,说,杀人啦又杀人啦,你这人好可怕。

然而李问早已不在乎谁生谁死,他挨近一点,却不敢看他的眼睛,从来如此,像被驯服的兽见到主人。

李问想起自己出走的事。他想要解释。

吴复生再一次看透他,打断他,在他还未说任何一句话之前,在他还受愧疚激动交替折磨时。

“什么都别想,别说,注意看,”吴复生注视玻璃之外,“看看这些人,他们,皮囊下掩盖着千疮百孔的肮脏血肉,把恶魔藏在面具后面,等待时机露出獠牙,鲜血淋漓啃噬同类。阿问,不要怕我,你该怕他们,他们是贪嗔痴慢,我和你,我们,才是同类。”

“我和你,我们,对,”李问说,“我们才是。”

吴复生说什么都对,李问已打算心甘情愿待在他身边,这才最重要,至于别的,正义啊邪恶啊律法啊人类啊,都去死吧。

世界在堕落。

李问这次主动凑过去,快要挨到他嘴唇的时候,吴复生偏了过去,侧开头,闪到另一边。

他不想那么干。

李问顿在那里,不知道吴复生想怎么惩罚他。

吴复生又转头回来,看着他。

他说,“新年快乐。”

他冲他笑了笑。

这时吴复生推门走了出去,李问赶紧跟在后面。他们站在街道边缘,众人呐喊着倒计时,李问被巨大的红色数字吸引去一瞬间的目光。

吴复生点上一支烟,抽起来,他的视线飞过李问,眼睛里全是绽开的烟花,火光,人群。

新年了。

一切重新开始,有什么好急。













(全文完)

*想写治愈,结果致郁了(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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